棉花纹黑陶瓷短刀

叠好

        今日我再见她,已不是在那间人头攒动、堂皇富丽的小舍。
        实不相瞒,如今她身上遍布被揉遍的折痕,数不清的细小纸纤维像是当春的芽,细密地长满了。从远处望来,模糊得只剩个茫茫然的大月轮。大月轮没有什么具体的形态,能认出来,还得亏她身上某处破裂的间隙里微微露出的、两张纸的情态。
        纸人最脆弱,最容易留下痕迹,她所遭受的什么也掩盖不住,怎么也消除不了,画眼描眉的笔锋一出错,就留下一辈子的印痕。经年的风雨落在脸上,和着用来涂抹面容的颜料把暗淡了枯黄了的一张白面晕得斑驳,如此一来——她的五官都没有用了。晦暗的月人,趁着破楼顶尚且宽旷的瓦缝,又因着夜里寒气的阻塞,到底不能做到一往无前了,故而只是时断时续地泻着。她看不见我,不知我来,我更不欲说些什么话。 像她这样的纸人,无不是一老了旧了就遭抛弃的,她又何尝不知道;只是到了时候却看开了,也就不再吵闹。 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我是一个风人,一直都是在天地间飘流,既有无数风人同胞,也是孑然一人。从天上接引雨人、雪人等到地面,便是我的职责。风人命数无尽,不会消亡,不会消亡命数就长,命数一长就觉着无聊,沿途的风物起初是我们唯一的乐子;时间再一长,就不再叽叽喳喳地谈论身下的事,只在心里默默做出评价。坊间有话形容一个人客观公正——像风人心里的秤——便是这么一回事。 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我见过猎人骑在马人身上,去捕杀林间的野猪人,也见过鹰人骤然腾空,足间抓牢不断挣扎的鱼人;木人被火人烧得一点不剩,火人也随着她消失,然后诞生的烬人被我们携着飞向远处;笔人头朝下地生出无数字人,待头发不再顺滑,就被扔掉。万物实在是没什么不同,却在降生之时被定好必经之路、被定好了活法,不得翻身!明明有着同样的面容,却争得头破血流、不得清净,可叹、可叹! 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只在那一天。 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那天我看见灯人被挂在高高的竿人身上,映照着三尺布人,金碧辉煌,淌朱流碧间,我眼前这个纸人的好韶光一寸寸地在眼前铺好了。 她不同于别的纸人,她是被真人细心地画好了眉眼,拾掇好了一身行当,叠好了身段轮廓,寄了好沉好沉的珍重,安置在台上歌舞的。一开口,引得云人欠身;一蹙眉,月人就从衣褶上滑落;待到抬起了眼,我们风人,动弹不得。这时什么东西开始大声地叫嚷,什么东西被盖上,清朗的突然喷溅,讧吵的逐渐平息,什么东西突然涌现,什么东西都消失了。 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   一股坚毅的气聚成直杆,撑在她的鼻梁和脊骨上,好像什么都不怕,什么都不值得正眼瞧。    
        她遥遥伸手向天上那轮圆盘,仿佛真的能摘下月亮。  
       她和那些懦弱无用的纸人们不同,和世间万物不同,看着她,仿佛我自己也就能跳出这被天地掼在面前的一道道枷,奔向光明大道。         第一次见,我像个毛头小子,没有知觉地离开了那歌台舞榭,我第一次为作为一个风人而感到撕心裂肺。不久后,我再一次见到了她,我试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带她走,只要一把她吹起来,不就可以永远和她一起看星星和月亮了吗?我当时只是这样想。可当我真真切切地开始行动时,她一头浓密的秀发被我吹落,一身珠宝被我吹乱,一袭华服被我吹皱,她这个人啊,则被吹得飘摇不定。她显得多么脆弱啊,什么力气也没有,只是任我摆布。至于之前所谓的坚毅,早已不复存在,更别提什么“脱出”之类的形容了。纸制的脖子被风力拗过去,头颅就要飞上天。可是她没有上来。
        因为我不爱她了。
       真人一把抓住了她,皱着眉,又用了一张纸把她做得更牢。我头也不回,胆怯得只知道应该向前冲去。
        后来我去遍早看过了千万次的名川大山,途中听到些关于她的事。在一次次的使用中,她逐渐起了毛糙,画好的五官模糊褪了色,岁月没有把她变得像石人那样坚强且温润,而是粗糙世俗了。我的想法一次次得到证实——曾经在我胸中奔涌的热流失了激情,冷如死水,现今我再次见到她,也只是怀着悲悯与淡漠,借由那独特的、两张纸构成的躯体才恰恰认出。她不再拥有让我身如浴火的力量了。
        我不正眼看她,我要去追寻一些更高的东西。虽然是故人,无法做到全然无视。可我长久的生命不会再为了这些细小又微不足道的东西停滞。初见的情形还在我脑中,仿若昨日,主角却已是将行就木,只等什么时候散成一小撮土人。她不知道我来,只是习惯性地叹气。
        我继续前行,想飞更高去拥抱那高高在上的月人。从高处朝下看,只有无趣的苍生;从空中向上看,天幕格外苍茫,只有一轮明月挂在更远的他乡。我遥遥伸手向那高空,仿佛真的能得到月亮。
        有时候也会想,如果她没被做得格外出挑,如果她被叠齐整放放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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